今年春節,故鄉小東莊洋溢著濃濃的喜慶氣氛。村里新蓋了不少四合院,好幾戶是從城里退休回老家安度晚年的,這叫“葉落歸根”。
村子東南角的那家四合院,是秋姐新蓋的。她60多歲了,我從小就喊她秋姐。她是村子里最早進城市的“打工妹”。掐指一算,已經40多年了。
走在故鄉的胡同里,早年的人、事又浮現眼前。秋姐長得天生麗質,是公認的“村花”,是有故事的人,給人留下的印象很深。如今,出走將近半世紀,她依然那么端莊。
一
秋姐比我家二姐小一歲。早年,農村的孩子大都散養,年齡差不多的成群結隊玩耍。秋姐隔三岔五就找我二姐玩,他們在一同下坡勞動中成了好友。
有一年春天,村里來了群年輕人,說是從大城市來的知青。他們穿著印花的衣服、留著長發,在村里的技術隊大院里住著。那大院就在我家南面,里面有好大一片槐樹林。那時,大人白天出工,家里都是大孩照管小孩。我們七八個差不多大的常去坡里挖野菜,去爬樹摸鳥,去偷瓜摘桃。
村東的山坡上,是人造大寨田,界壟上長著苦菜子、馬虎眼、薺菜等。夏天午飯后,我們就結伴去那里,一待就是一個下午。有一天,我們望見樹林邊坐著兩個人,靠得很近,仔細一看,原來是秋姐和一位高個的知青。那知青我們認識,有時晚上在供銷社門口跳舞,我們常常圍觀,上了年紀的說那是“胡蹦跶”。
秋姐也看見了我們,忙低下了頭。我們便裝作沒發現,離得遠遠的,也怕給秋姐帶來麻煩,約定誰也不能對外說。后來,秋姐再到我家玩,見了我有些不自然了。
初秋的一天,村里夜晚放電影,看到一半多點,二姐感冒發燒,我們只好提前回家。當走到飯店東邊的水井旁,看見秋姐跟那知青聊天。
不幾天,村里就有傳言:秋姐跟叫黃剛知青偷偷摸摸搞對象。這可是個大事,大隊長一臉怒氣到秋姐家質問,還給扣上“破壞生產”的帽子。秋姐的父親是從外省遣返回鄉人員,在生產隊當飼養員,就怕孩子惹事,還沒聽清啥事就沖秋姐大發雷霆。父母打是算讓秋姐要給她哥換媳婦,她哥快三十了,木訥老實,再加上家庭戴著“帽子”,擔心要打光棍。
秋姐咬著牙不吱聲,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。當晚,父親躺在炕上翻來覆去,一夜沒睡;母親也流了一夜淚,不知道應該怎么做。
不久,黃剛接到指令要求返城。他給我們山楂糕吃,還給秋姐買了塊手帕,讓我們轉交,大家默默不語,心里不是滋味。如今,還原那個場景,真能體會到李春波創作《小芳》的心情。
手帕轉交給秋姐,秋姐哭了。從那以后,我覺得秋姐不那么愛笑了,可能是她思考了很多,成熟了很多。
二
秋姐沒白沒黑地在坡里干活,跟一個男勞力不相上下。她啥活都能干,不愿挑三揀四過。
伴隨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,改革的春風吹進小東莊。村子變化很快,很多戶搞起副業:有的開起豆腐坊,有的編發髻網,有的趕著毛驢車換醬菜,有的修起鐘表配鑰匙……秋姐家養起兔子,她很細心,兔窩打掃得干干凈凈,一批成品兔達到17個。
秋姐家養兔子掙錢了,父親不久落實政策,又回省外那家工廠當起技術員。哥哥也從鄰村娶上媳婦。我父親也重返講臺,一家人搬到了縣城。
這年秋姐25歲了,該找婆家了。她長得水靈,招人喜歡,不止一個媒婆去她家提親,可她都沒答應。那時,市里集體企業陸續開辦,工藝品廠、棉紡廠、服裝廠、化纖廠等來村子招工,秋姐第一個報了名。
秋姐勤快能干,很快成為廠里勞動能手,每月獎金都是車間最高的。她每月都回家一次,總把工資交給母親。一同進廠的姑娘結伴出行,著實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。
秋姐愛讀書,報名參加了廠里組織的職工中專、文藝演出隊等。工作之余,勤學苦練,寫的小詩《村姑》還在電臺里播放過:清晨,相邀奔向城市,披一身晨露,搖醒城市早晨;傍晚,一同飛回故鄉,歡歌笑語,給鄉村帶來歡樂。進城,帶去鄉風;回村,捎來了時尚。
不久,一位副廠長的兒子看上秋姐,死纏爛磨,百般殷勤,硬是搶到了手。秋姐壓根沒想攀高枝,不求大富大貴,只要走出山村,擺脫“面朝黃土背朝天”就滿足了。婚后,丈夫夢想一夜暴富,加盟傳銷隊伍,最后錢財被騙,還跟一同搞傳銷的女經理好上了。家庭矛盾不斷升級,公婆護犢子心切,嫌棄秋姐是臨時工,埋怨生了個閨女。秋姐一再忍讓,直到后來丈夫吸毒進了監獄,才離了婚。秋姐自己拉扯著孩子,離開了婆家。
秋姐在工廠附近向陽村租了房子。房子前面是村委辦公樓,中間隔著一條小胡同。房東是一對老年夫妻,兒子在中石化總部工作。老太太善良仁慈,同情秋姐,房費收得很低。秋姐也很尊重兩位老人,主動幫助干些家務。時間長了,老太太把秋姐當成親閨女,經常幫她接送孩子上托兒所,每次做好吃的,都給母女倆留著。
三
1992年,城郊發現了地熱資源。能源勘探部門派來專家,要開發利用地熱資源造福市民。勘探隊進駐了向陽村委大院,20多個工程技術人員出出進進。
這群技術人員白天工作在野外,晚上回辦公樓研究、探討,樓上的燈光把胡同照得通亮。秋姐時常加班到深夜,回家走在小胡同里感到特別踏實。
一天中午在胡同拐角處,秋姐一臉驚訝:你不是黃剛嗎?碰面的那位也很吃驚:你不是小東莊的秋麗嗎?雙方都一怔,臉一紅,脫口問著對方——
“你在這里,不是回了北京嗎?”秋姐問。
“你怎么這里住?現在干啥呢?”黃剛問。
久別重逢,又在他鄉。簡單的語言,知道了對方大體情況。平時里都很忙,偶爾見面也拉不幾句話,但雙方都放不下對方。
秋姐雖然三十多了,依然貌美如花,常惹得一些不正經男人尾隨,尤其在深夜時分,多次被尾隨到大門口。房東老太太放心不下,如果太晚還不回家,就到門口接迎一下。
這一切,黃工都察覺到了。他總在辦公室忙到深夜,似乎要聽到秋姐回家的敞門、關門聲,才覺得當天萬事大吉。
一天深夜,驟雨初歇,黃工一直沒聽見秋姐回家的聲音。他下樓走到巷子拐角處,正巧看見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糾纏秋姐,他大喊一聲,那人慌忙逃竄。秋姐還沒把自行車放穩,就一頭撲進黃工懷里。這次,秋姐真的害怕了。
人多嘴雜。不久,就傳出秋姐跟黃工關系不正常,有的還瞎編成故事,個別“想吃葡萄吃不到”的還寫了舉報信。秋姐單身離異,作風硬;黃工的媳婦是首都高校教師,夫妻恩愛,沒半點出軌心思。
廠工會派人徹查秋姐,最終不了了之。在員工力保下,她的班長職務沒被撤掉,可年底評先樹優沒緣了。
過了一段時間,黃工以“工作需要”調回總部。媳婦知道原委后,豎著大拇指說“老黃,我相信你!你是好丈夫,是個好人!”
四
1994年,企業改革進入“深水區”。秋姐所在的工廠破產,她下崗了。此時,工友的大姑在深圳開辦大型服裝公司,趁機來這里招收技術人員。秋姐沒有猶豫,帶著孩子就去了。她說很早看過電視劇《外來妹》,了解和向往深圳。
深圳的公司很照顧秋姐,幫她送孩子上了附近學校,給母子倆在職工公寓安排了單間。秋姐心無旁騖,每月的加工量都是最高的。幾個月后,提拔成了班長。年底,有人為她介紹對象,她婉然謝絕。
兩年后,秋姐適應了深圳的工作和生活,愛上這座城市,在這里找到“是金子就會發光,有付出就有收獲”的舞臺。她成為深圳建設先鋒、勞動能手,事跡登在了當地報紙上。
時光如梭,忙碌中秋姐到了退休年齡,她也成了這家公司的生產副總。她經歷了農村、城市改革和發展的前前后后,一直身處改革的最前沿。
秋姐的女兒知道母親的艱辛,學習刻苦,從上海的高校畢業后,到國外留學,后來進入一家世界500強企業中國地區總部,工作地點在北京。
2014年春,全國“兩會”如期召開。秋姐領著外甥在天安門廣場玩耍,電視臺“市民看兩會”欄目記者邀請秋姐談談心聲,她飽含深情地說出了對祖國的美好祝愿,對改革開放的贊美,現場響起了掌聲。
無巧不成書。此時,黃工也領著孫子在附近玩耍,看著眼前這么端莊老妹,一下子就認出是秋姐。秋姐一回頭,看到黃工。這次見面,又時隔20多年。雙方都喊出了對方名字。相識、友情、分手、重逢、關愛……每個片段,瞬間都浮現出來。
原來,黃工回到能源勘探集團總部后,就沒離開過北京。他的兒子黃寶大學畢業考到北京市直部門,從事產業經濟研究。幾年前,黃工退休了,在家里含飴弄孫。
40年,是人生中最美的光陰;40年,連起了城市與鄉村、過去與當下、艱難與喜悅、貧窮與富裕。秋姐一直沒找對象,黃工的老伴幾年前因車禍離開人間。兩人經歷都不一般,都感慨良多。此后,兩人常見面聊天,兩家人也走動起來。
前年暑假,老家的房屋需要確權登記,秋姐的父母多年前就在外省去世了,她哥頂替父親去工廠上班了。村主任便讓我二姐想辦法告訴秋姐,讓她回老家辦理。
秋姐進了村子,心怦怦直跳。鄰居大門緊鎖著,不少老房子坍塌了,村里很難見到青年人,碰到的幾個都不認識。村口,碰上一位老人的葬禮,送葬的稀稀拉拉沒幾個人,與她印象中長長的隊伍、熙攘的圍觀人群,迥然不同了。
老屋靜靜地站在那里,似乎等著秋姐回來。當年,秋姐覺得屋子那么高大,如今卻感到這么低矮,這么弱不禁風。敞開大門,她淚流滿面。物是人非,經歷的和變化的太多了。
五
當年的老友聽說秋姐回來了,相約趕來,我二姐滿臉興奮,長時間拉著她的手就是沒有松開。他們重看了村里的大寨田、蓄水池、知青大院、桑樹林、放映場、烤煙房……這些,原來的蹤影都消失了,一切全憑著記憶,在心中默默尋找。看得出秋姐神情惘然,即便說說笑笑,心里也是五味雜陳。
村里的老屋空閑不少,學校也搬到鄰村多年了,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,又在城里安家落戶了。沿途碰見那幾個人,經過一番介紹才對上號,有的夸贊秋姐還這么年輕,有的壓根沒想到秋姐回來。
前年秋天,市招商局去北京推介招商,介紹了小東莊要建設生態農業小鎮的情況。秋姐的女婿所在的農發集團,正尋求這樣的區位,投資建設田園綜合體。隨后,女婿帶著投資專家,到小東莊進行考察。
小東莊的自然環境得到投資專家的青睞,一致認為這里是發展生態農業、建設旅游和養老的好地方。經過幾輪商談,達成合資建設“青云田園綜合體”,因地制宜,建桑園,發展桑蠶絲綢業;建果園,做大飲料加工業;綠化荒山,開發餐飲旅游業;建設特色民居,發展醫養結合項目,讓村民過上幸福生活。
去年夏天,項目開始建設,投資商聘請秋姐擔任了項目顧問。為了工作方便,她自己出資,在當年知青大院的荒地上,設計建起四合院,掛上了“鄰里活動室”的牌子,籌建起農耕展覽館,早年的農耕用具正逐步配齊。
進了臘月門,秋姐就搬進了四合院,打算在這里過春節,陪同的正是那黃工。兩位老人,開始續演新的故事,把余生奉獻在這片土地上。通過共同努力,讓村子越來越美,越來越富,讓走出去的村民再回來,過上讓城里人羨慕的生活。
今年春節,回家過年的特別多。目睹家鄉新變化,大家對未來充滿信心,期盼這里的青山綠水,早日成為金山銀山,鄉親們在家門口就能掙大錢。
大年初一,我去秋姐家拜年。秋姐家其樂融融,黃工、女兒、女婿和村干部正在聊著村子的發展。秋姐滿臉笑容,邀請我退休后也回家鄉居住,一起“把酒話桑麻”,共同建美好家園。
責任編輯:林芳羽新海南手機客戶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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